一歲半以后我就長住在外祖母家。

　　外祖母年輕時就開始守寡。外祖母有四個孩子，一個女兒，就是我母親，是老大，三個兒子，就是我大舅、二舅和小舅。在她三十四歲的時候，外祖父意外去世，留下四個未成年的孩子，母親因此輟學，大舅也因此輟學，二舅因淘氣不喜歡念書，也沒有文化，小舅三歲時送了人。

　　外祖母家就在離我們家一百多里路遠的赤誠鄉(xiāng)的一個小村里。遠看是平原，平原中有大小不等的溝。外祖母家就住在溝邊上，一個小院子里，有兩孔窯洞和一間平房，平房是我舅舅們長大后自己蓋的。聽說以前是牲口圈，就是農村的二院子，專門飼養(yǎng)牲口的地方。因為外祖父突然去世，辦完后事，外祖母的婆婆就給外祖母和她的小兒子分了家。她的婆婆就和自己的小兒子一家人過，把外祖母一家五口人分了出去，住在牲口圈里，自然外祖母沒有分到錢財，也沒有分到鍋碗，牲口早就成了生產隊里的牲口。她就請村里好心人給自己泥了鍋頭，盤了土炕。拿出自己結婚時的一部分嫁妝，是些銀飾，買掉后才置辦了簡單的家當，無非是些鍋碗瓢盆。孤兒寡母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。從院子里能看見對面溝邊上的路和行人。趕集的時候，對面峴子路上就有四面八方鄉(xiāng)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去赤誠趕集。

　　小時侯我經常纏著她帶我去趕集。因為我只要看見峴子上人多了，就嚷著要去趕集，外祖母開始很納悶，她覺得一個小孩子怎么會把趕集日子記得這么準，后來我說出了秘密。其實外祖母不喜歡趕集，她手頭不寬裕，到了集上，我嘴讒就要買點吃的。她常常喃喃自語，只要你外祖父還活著，日子就不一樣了，你想吃點啥都能成。外祖父是讀過書的人，解放前家里有藥鋪，后來充公了，就在當地衛(wèi)生院藥房工作，每月有自己的工資。他是典型的孝子，自從他父親去世后，就對他母親唯命是從，每月的工資原分不動交到他母親的手里，需要的時候再問母親要，所以到外祖父出事的時候，外祖母手里沒有錢。等外祖父穿上壽衣，換下來的衣服口袋里沒有一分錢，也許身上的錢早已被人摸走。外祖母當時只有悲傷，沒有了心計，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過。也沒有想到這么快就被人掃地出門，真是雪上加霜！母親和大舅小小年紀就回家到生產隊里勞動掙工分養(yǎng)活自己。外祖母除了出工，常常和孩子們下到溝里抬水吃，她是小腳，不能擔水，只能自己提水或者和我母親抬水。門前的溝很深，常常雞叫頭遍就要下溝抬水。否則泉子里的水就被人家早來的男人舀完。另外，燒的柴火也要到溝里去撿去砍。外祖母就是這樣起早貪黑地過日子，因為家庭成分不好，因為沒有男人的保護，還經常有人欺負。她是很堅強的農村女人。

　　小時侯，常聽外祖母說起這些幸酸的舊事，我就非常氣憤。氣憤她婆婆偏心，把好窯洞留給了自己，就連簡單的鍋灶也不給。其實仔細想想，老太太很有主見，她怕外祖母改嫁，她知道外祖母有些嫁妝。因為外祖母的娘家人是當年有名的大地主，外祖母結婚時的陪嫁是當地最體面的，有銀項圈，有銀鐲子，有銀元，還有一頭的銀飾和一箱子綢緞衣裳。解放后地主的土地和財產被沒收充公，沒有了往日的聲威，窮的很。外祖母的娘家人也幫不上她的忙。老太太也感到自己小兒子負擔太重，所以分家是減負的好辦法，日子過不好，村里人也不會罵她無情，而是罵外祖母無能。再說，自己老了也只有靠小兒子養(yǎng)老送終。所以老太太是有自己打算的。原本老太太不大喜歡外祖母，從心理上感覺自己家不如親家體面，外祖母結婚六年后才生了我母親，后來才給她生下了孫子，盡管外祖母人很賢惠，對公婆也很孝順，盡管外祖母心靈手巧，針線活在村里無人能比，可是老太太心里一直不大高興。我小時候見過這個老太太，沒有慈祥的面容，沒有正眼看過我，每當外祖母做了好吃的給她端到炕上，她也沒有好臉，只活在自己冰冷的冬天，不知道人間還有春天。也許是我幼小的眼睛忽略了她的春天，也許是她在媳婦們面前就永遠沒有春天，也許是她的春天和她的丈夫以及兒子一起埋葬了。到現在，我也無從知道，也懶得知道。

　　其實外祖母一輩子也沒有改嫁，辛辛苦苦把幾個孩子拉扯大，還把我?guī)Т螅瑤椭鷥蓚�舅母照看了七個孩子，可謂兒孫滿堂了。雖然她是大地主的女兒，可是一天書都沒有念過，也不認識字，從小就知道三從四德，從小就開始學習針線活，不用做飯洗衣服干粗活，家里有雇來的丫頭伺候，她當姑娘的日子算是幸福的。嫁到婆家，做飯洗衣服推磨碾米針線活都得自己干，還要給婆婆和長工們做做針線，忙得暈頭轉向，還要看公婆妯娌和小姑子的眼色，真的很不容易。一切的苦都吃了，一切的罪都受了，日子也慢慢過好了。外祖母家是我永遠留戀的地方，那里有我半個童年的生活，那里有永遠疼我的外祖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