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江岸
據(jù)說英國人喜歡投書報(bào)章,特別是給《泰晤士報(bào)》寫信!短┪钍繄(bào)》歷年的讀者來信名單里,就有丘吉爾、蕭伯納、艾略特等響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拿。有人寫了好幾十封信卻沒有一封登出來,于是一氣之下給編輯的信開頭稱呼只寫sir不寫Dear,“我不稱呼你親愛的,因?yàn)槟銓ξ也挥H不愛,除非你登我這封信。”
這個英國讀者氣鼓鼓又頑皮任性的樣子如在眼前,很可愛。他以不親愛的稱呼來懲罰有眼無珠的編輯,自視這是有威懾力的舉動。但誰又能說它不是?猛然收到一封光禿禿的“Sir”打頭的信,想必編輯自會因好奇而多看兩眼。
我的一個女友是冰雪聰明的人,她總能最早發(fā)現(xiàn)她周圍朋友的心事,那多半是關(guān)于愛,愛上了一個什么人,或是出于矜持,或是不該愛,或是不到公開的時候,他們悄悄地掩飾著這個秘密。但她總能敏銳地發(fā)現(xiàn)。秘訣在于他們嘴里總有愛人的名字。那些名字被他們捂著藏著神秘著,但又總想找各種機(jī)會讓自己和別人說起,說起那個名字的時候故作自然,但表情卻已暴露一切——總有些什么地方是不同的。
正如相愛一定有一個過程一樣,我們嘴里愛人的名字也在漸漸變化著:從一開始和別人并無不同,叫她或他的原名,或是還要加上職務(wù)、尊稱。兩情相悅之后,就會嫌棄那種眾人都能叫得的名字,開始給對方取獨(dú)有的名字和稱呼,可能是彼此的小名,可能是可愛的綽號,更可能的是只有兩個人才能懂的暗語。那種特有的昵稱里,含著甜蜜蜜的愛意和深情。
王安憶的小說《驕傲的皮匠》里,47歲的上海女人根娣和比她小十幾歲的外地人小皮匠相愛了,兩人繾綣纏綿時,根娣卻叫小皮匠“哥哥”。王安憶說:“鄉(xiāng)音里的‘哥哥’,把人的腸子都要揉碎了。”
所以武俠小說里的情節(jié)總不讓人信服。一個人的易容術(shù)再高明,但總不可能騙過他們最親密的人。一個私底下的稱呼不對,立刻就會露了馬腳?偹憬鹩棺⒁獾搅诉@個問題,在《天龍八部》里,精明的馬夫人只一下試探,就看穿了阿朱假扮的白長老。馬夫人說月亮真圓啊。阿朱不明所以,胡亂應(yīng)承著。馬夫人心里一陣?yán)湫。因(yàn)檫@是她和白世鏡的一句調(diào)情暗語,如果是白,他會甜膩膩地回答她:“你身上的某個地方比月亮更白更圓。”——對于寫法相對傳統(tǒng)的金庸來說,這一段,算相當(dāng)色情了。
男女之間的感情總是有起有浮。在熱戀的最火熱階段之后,會進(jìn)入更平靜卻是更深遠(yuǎn)的關(guān)系。這時候,相戀的兩個男女,卻常常變得沒有稱呼,沒有客套,不需要定語,一切進(jìn)入無語階段,卻是最悠遠(yuǎn)、最意味深長的階段。
有辦公室戀情的人,常常自認(rèn)為掩飾得很好。但實(shí)際上,這樣的兩個人,在人群中卻很難遁形。熱戀時眼里全是對方,愛意自然流露就不必說了。即使是進(jìn)入平靜默契的穩(wěn)定期,也一樣和周圍的人那么不同。比如他們之間,很少像眾人一樣,喊出對方的名字。如果非要讓他們當(dāng)眾叫對方的名字,他們叫出來的聲音和方式,也會顯得那么別扭、不自然。一方面,他們會盡量避免跟別人提對方的名字,但另一方面,他們又總是一再想和別人討論他(她)。
他們甚至很少會相互對視,但總有一種無形的默契會在空氣之中流動。她會不露聲色地替他向誤解他的人辯護(hù),他會不動聲色地為她的東西買單。更細(xì)微之處是,他可以就著她的杯子喝酒或是茶;如果辦公室冷氣開得太足時,她可以隨意地拿過他的大外套來取暖——一切的變化悄悄發(fā)生著,但眾人卻并非一無所知。
調(diào)情的過程,愛情的過程,其實(shí)和生命一樣,從親愛到不親愛,從絢爛歸于平淡,再到更深更遠(yuǎn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