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清明時節(jié)雨紛紛”，清明雨就如七夕雨一樣，斷然是要落的，“雨打花枝樹樹開”，踏春人看到雨珠兒落在了花枝，落在了草尖�！翱v然是雨猶下淚”，斷腸人分明覺得那雨是從心頭落在了墳頭。

　　這清明雨一下就是十二年，十二年前的清明是否下著雨，我不知道，因為那時我是幸福的，幸福的時候覺得什么都好，天空永遠(yuǎn)湛藍，河水也永遠(yuǎn)清澈。就如熱戀中的情人，哪一場雨，一陣風(fēng)不是充滿柔情蜜語的。

　　十二年了，我一直堅強著，不知父親會不會知道，堅強于我來說，是什么？是不把憂傷寫在臉上，卻深深地印在心里？是那白天輕描淡寫的漠然，卻在午夜夢回時撕心裂肺的痛？還是人前不滴淚，人后淚不止的酸楚？我們姐妹間（包括母親）很少念及父親，即便是提到，也速速找話岔開，因為我們彼此心里都透亮，心底最脆弱的那根弦牽連的是那愈積愈濃的思念，一旦被觸及，便如決堤的水，所有的堅強都得崩潰。

　　就如今天，注定是要淚流滿面的。家鄉(xiāng)有習(xí)俗，清明，女子不能去上墳，我執(zhí)意要去，母親無奈，允了。

　　陰沉沉的天空布滿悲戚，淅簌簌的雨絲飄著憂傷，踩著泥濘的雨路，尋著父親的氣息，心底翻騰起了萬千哀思恨緒。“道邊衰草萌生意，一點新綠妝枯黃”，荒涼的墳畔顯然已萌發(fā)了春的生機，一尺多高的枯槁在雨水的澆淋下雜亂地伏進泥土里，就在枯草的根部，有許多嫩綠的草葉兒探出頭來笑意融融。那不是風(fēng)雨中父親的笑容嗎？那樣的清新，那樣的溫潤。就是這樣的笑容給了我多少的歡樂和幸福，就連我讀書年代那引以為傲的成績也是在父親的笑容里絢爛的。

　　祖父是讀書人，父親不幸，文革時不得已輟學(xué)，父親雖沒把書讀出個名堂來，卻也有些個文化。那時對一個鄉(xiāng)村孩子來說，書桌能夠攤滿詩詞，古書，名著，奧林匹克競賽題，確實是個奢侈的愿望，可我們的書房就是這樣多彩多姿的。父親的心事全用在我們身上，卻不會照顧自己。他平日里辛苦賺錢，省吃儉用只為我們買書添筆，積攢學(xué)費，從來不舍得買件新衣，穿雙新鞋，更不要說豐盛的飯菜了。

　　如果說那時我的成績有多好，父親就下過多少的功夫。中學(xué)離家有一段路子，而那時的我毛病特別多，諸如身子瘦弱，吃飯?zhí)籼�，不會騎自行車等。父親怕我住校太苦，便決定每天騎自行車接送我上下學(xué)，這樣一接一送就是三年。三年來，永遠(yuǎn)忘不了，是誰端茶送水，深夜陪我復(fù)習(xí)功課；是誰跑遍全縣的書店，找我要的資料；又是誰風(fēng)雨無阻地載著我三年跑了近一萬里的路。我是在父親自行車的后座上幸福著成長的，那時父親就如我的成績一樣好得時時處處讓人稱贊和羨慕。我太幸福了，總以為幸福和父親也象我的成績一樣永遠(yuǎn)不會被奪走。

　　父親除了在學(xué)習(xí)上要求嚴(yán)厲外，生活上一直慣著我們，太寵慣了，以至于我們都養(yǎng)成了依賴的毛病，剛?cè)ナ〕亲x書的時候，我?guī)缀趺恐芤环庑�，每次都哭訴著，如何不會洗衣服，如何不會擦玻璃，如何不會坐公交車等等，父親總是嘆氣說我什么時候才能堅強，學(xué)會不哭，就是沒責(zé)備我的不自立，反倒開玩笑說，等我將來嫁人有了孩子，他來給我照管家?guī)Ш⒆印Ｕf那話的時候，我十八歲。

　　然而，無論如何我都想不到，父親的話從此再也不算數(shù)了。就在那年秋天，父親突然就沒了，說走就走了，那是怎樣的一場飛災(zāi)橫禍呀，世界轟然倒下，天開始灰暗了，河也變得混濁了，骨頭散了，心也抽空了。沒有人知道，我們是怎樣死去活來地絕望過，又是如何歇斯底里地呼喊過。只有風(fēng)在哭，村子在哭，整個秋天都在哭。

　　好長一段時間，我始終不能想通，一個被街坊鄰居都稱贊的善良人，一個天底下最好的父親，上蒼怎能無情還無情？于是我一度認(rèn)為父親是被人害死的。如若現(xiàn)在父親地下有知，他一定不高興了，因為他是那樣的善良，即便真有此事，早已是“得饒人處且饒人了”。

　　自從那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后，父親走了，什么都變了，幸福沒了，笑聲沒了，十八歲少女應(yīng)有的陽光和朝氣沒了，多的卻是沉靜與冷漠。任憑我于無人處如何哭個一塌胡涂，但在眾人前愣是不掉一滴淚。因為我以為，父親一定希望我如此堅強。女兒今年六歲了，她本該是由姥爺帶大的，可現(xiàn)在連“姥爺”這個稱謂是什么樣概念都不知道，因為我從不告訴她，我不想讓孩子看到我滿臉淚水卻稀里糊涂弄不明白原因。不知這也算不算是父親所要的堅強？

　　老家的閑房里，父親的衣物還整齊地疊放在衣柜里，本來是該在墳地里一并燒了的，母親沒允許。還有那輛老舊的自行車，孤孤單單落滿灰塵，仿佛在等一位久別的故人，可它的主人、我的父親永遠(yuǎn)也回不來了。十二年了，每每閉眼，伸手觸摸那些舊事，一些硬梆梆疼痛的記憶便鮮活如昨，縱是淚水爬滿臉頰，還是什么也抓不住，只有父親的笑容永遠(yuǎn)定格在那張黑白照片上了，清瘦的臉龐，慈善的眼神，樂呵呵地沖我笑著。笑著笑著就入夢了，多少回了，當(dāng)我哭著喊著從夢里輾轉(zhuǎn)醒來，卻發(fā)現(xiàn)原來一切都是空的，于是又多么希望夢能長一些，再長一些。

　　墳前，雨水和淚水都在恣意地淌著，悲悲戚戚的疼痛無邊無際地蔓延向大地，十二年了，一直以為，有種堅強會在歲月的沉淀里歷久彌堅，有種疼痛會在日子的瑣碎里逐漸消散。然而，直到今天，站在父親墳前，才知道原來什么都不曾改變過。十二年了，我該如何說出我的痛楚，我懷念來？該寫下什么樣的文字，才能配得上一生勤勞，善良，溫和的父親？不知這悲情的雨和苦澀的淚會不會敲醒地下沉睡的靈魂？這紛飛的紙錢和凝血的心語能不能叩響另一個世界的門扉？我只不過想聽一聲嘆息，看一抹笑意，父親能給嗎？無音無聲，只有墳頭的白幡在悠悠飄蕩。

　　清明雨，古往今來，此雨最傷情；思父淚，暗無聲息，此淚最斷腸。自從千年前的那場雨在清明刻下懷念了的烙印后，千年后的子孫們就把這清明雨讀成了斷魂的淚水。